“我覺得，那位可能對我有一些誤解。”

繚繞的煙霧中，跪坐在擺放著清酒的茶幾前，手捧金色卷軸的青年滿臉無奈。

那青年生得極好，皮膚白皙，姿容綺麗，雪色的眼睫下是一雙純黑色的眼眸，高高束起的銀發筆直垂落在繡著笹龍膽紋付的黑色羽織上。當這樣一張臉上出現類似於落寞、無助、憂郁的表情時，不論男女，很少有人能夠真正做到鐵石心腸。

然而，不幸的是，銀發青年求助的對象雖然不是鐵石心腸，但她似乎格外愛看他露出這樣的表情來，滿滿的惡趣味毫無遮掩的意思。

“啊啦，說出這樣話的鹿驚君才是對自己有誤解的那一個吧。”

銀發青年對面，身穿紅色蝶紋大振袖和服的女人側躺在美人榻上，一手撐頭，一手則拈著一根玉石質地的長煙桿，黑色的長發順著美人榻蜿蜒垂落在房間的木地板上。女人深紅的眼眸略帶著戲謔，唇角則噙著淡淡的笑容，擺明了要看他的笑話。

“侑子小姐！”銀發青年無奈地輕喚道。

“嗨。”壹原侑子笑盈盈地應了一聲，玉石質地的長煙桿在魔女白皙修長的指間輕輕轉了兩圈，白色的煙霧自煙嘴裊裊逸出，“今天的鹿驚君依舊在煩惱教養幼崽的任務，明明已經教導出了非常出色的學生。啊……”次元魔女擡袖掩口，裝模作樣地小聲抱怨道，“好嫉妒呢，鹿驚君教出來的學生都那麽乖巧出色。”

“我並沒有做什麽，貴志和博雅都是很好的孩子。”銀發青年微微歪頭，語氣透著理所當然，之前故作出來的委屈郁悶已經化作想起學生們時的柔和溫暖。本就有一副偏向高嶺之花風格的好顏色，自然而然流露出笑容的時候比春回大地時還要來得讓人驚艷。

鹿驚是一個游走於諸多世界的任務者。

他沒有過去的記憶，不知道自己怎麽來到這家存在於時空間罅隙中的店鋪中，更不知道自己怎麽欠了世界意志一筆巨債。然而現實就是，他得還債，通過執行世界本源意志派發下來的一個個任務。

換言之，他是世界意志的代行者，一個負責修覆世界bug的工具。

次元魔女壹原侑子是鹿驚和世界意志的中間人，她的店鋪給鹿驚提供了任務間隙時休憩的場所，而鹿驚則從她的手中接過一個個來自不同世界的任務。長久的合作讓他信服壹原侑子的能力，也讓曾經沈默著接過一個個任務的人學會向她小小抱怨。

據鹿驚所知，像他這樣給世界意志打工還債的工具人不在少數。根據工具人的能力，接到的任務會有一些側重。鹿驚雖然沒有過去的記憶，但他的身體保留著過去的本能，什麽刺探情報、殺人奪寶，統統不在話下。

鹿驚有理由懷疑自己曾經是個殺手，還是個金牌殺手。

鹿驚沒有什麽挑戰自我極限的野心，做任務時專攻合適自己的方面不正好嗎！

可誰能想到，上上個世界，鹿驚竟接到了一個養崽的任務。

那時還沒能學會抱怨的鹿驚默默咽下滿心的槽點和愁緒，接過了任務卷軸。他在那個世界待了十年時間，頭發不知愁白了幾根，任務失敗都是其次，他最擔心的其實是誤人子弟。

鹿驚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憂慮，但他真的覺得自己不適合做老師。

好在貴志自己根正苗紅，鹿驚第一次當老師……應該是第一次當老師吧，反而被貴志照顧良多。那麽溫柔的一個孩子，偏偏天生具備強大的妖力，能夠看到妖怪，從小就被妖怪追逐，被不知真相的普通人恐懼厭惡，還差點被一個道德敗壞的除妖人煉制成傀儡。

幸好，那些糟糕的經歷沒有給貴志留下太多陰影。鹿驚不知道自己的教育算不算成功，反正他離開那個編號XMYRZ010世界的時候，他家貴志已經能夠熟練運用體內的妖力，體術勉強混個及格分，然後打遍當地妖怪無敵手了。

世界意志沒提示他任務失敗，所以，這樣的夏目貴志，應該是合格了吧？

鹿驚心虛地摸了摸自己不知存在不存在的良心，回想一下貴志拳打妖怪時的英姿，嗯，這算是因材施教，至少及格分。

鹿驚本以為XMYRZ010世界的養崽任務是一場不小心抽到他這裏的意外，可他怎麽也沒有想到的是，下一個世界的任務，竟然還是養孩子。

那時的鹿驚依舊默默地忍了，在編號ONMYOUJI011世界裏，稍微熟練那麽一點點地養大了源博雅。

現在，世界意志居然又派給他一個養崽任務。

這種一點也不適合他的事情可以再一再二，怎麽能再三再四啊。

別的任務短則數日多則數月一兩年就能夠完成，但養孩子，至少十年打底。

費時費力，耽誤還債。

哪怕時間的流逝已經不會影響到現在的鹿驚，但那兩個世界花費的那二十二年，足夠他做十來個別的任務了。當然，最重要的是，做別的任務，萬一出了意外，付出代價的就鹿驚一個人。但在養崽的任務上，一個弄不好，耽誤的就是一個孩子的一生。

讓工具做擅長的事情，難道不是利益上的最優解嗎？

跟貴志和博雅的相處很愉快，那些珍貴的記憶填補了他空蕩蕩的人生，但他覺得自己不能再拿著別人的未來冒險了。

仿佛看出了鹿驚的為難，壹原侑子深紅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無奈。

太過輕看自己，可不是一件好習慣。

要知道……

“不可以呦。”壹原侑子攤手，一臉無辜，“鹿驚君其實沒有多少能夠選擇的餘地。”

“我明白了。”雖然並不意外這個答案，但鹿驚還是不免失望起來。

他懷疑世界意志針對他。

……好吧，以著他現在的情況，世界意志不針對他才怪。誰叫過去的他不僅欠下債務，連記憶和那個東西都一並作為代價，交付出去。

每每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鹿驚便好奇自己的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麽，讓他心甘情願付出這樣大的代價。

當然，鹿驚只是好奇，並無探究的意願。因為他清楚，交付的代價已經無法找回。唯有堅持還清債務的意志貫徹他的靈魂與身體，即使他並無一點記憶。

“我明白了。”鹿驚輕聲重覆，似是在提醒自己。

時間對他已經失去意義，在一個世界停留一年還是十年並沒有什麽區別。一個工具人，哪裏有挑三揀四的資格。雖然他一直覺得孩子不好養，但貴志和博雅的任務不都已經成功了嗎。只要按照之前的養崽思路，接下來的任務應該也能順利下去吧。

鹿驚覺得自己成功安慰了自己。

“篤篤篤。”

“我回來了。”

紙拉門向一側拉開，手中拎著印有月紋食盒的黑發少年走進來，口中道：“侑子小姐，今晚有狐貍的關東煮……啊，是鹿驚先生，晚上好。”

“呦。”鹿驚擡手揮了揮，“晚上好，四月一日君。”

四月一日君尋是三個月前開始在這家神奇店鋪裏打工的。作為一個從小有著見鬼能力，還時不時被那些妖魔鬼怪騷擾的倒黴蛋，雖然一直覺得侑子小姐不怎麽靠譜，但四月一日君尋還是很有已經上了賊船的覺悟的。

在店裏打工的這三個月裏，除了上門想要實現願望的人以外，會在店裏長時間逗留的，除了店主人侑子小姐和兩位侍童全露和多露外，便只有這位鹿驚先生。

用侑子小姐的話就是，鹿驚先生是店裏的VIP顧，必須認真接待。

四月一日君尋對鹿驚先生的印象很好，雖然他有時候不著調的樣子跟侑子小姐出奇得相似，跟那張過分好看的臉形成了相當大的反差，但總體上，嗯，鹿驚先生比侑子小姐靠譜。

“太慢了，四月一日。”壹原侑子刷地一下坐直了身體，一反剛才慵懶的模樣，紅眸發亮，“我都快要餓死了。快快快，擺起來！”

狐貍的關東煮，可是可遇不可求的美食呢。也就是她家四月一日跟賣關東煮的狐貍特別投緣，總是能夠遇到擺攤的狐貍父子，超好運的呢。

“來了來了。”四月一日君尋習以為常地回應道。

“還有美酒！”壹原侑子雙手緊握，滿臉期待，“不知道今晚會有什麽美酒呢。”

一旁的鹿驚嘴角微抽。

每到這時，鹿驚都在想自己當初給壹原侑子帶回來的那個伴手禮到底是不是好事，雖然侑子小姐喜歡得不得了，但他可沒少聽四月一日君尋抱怨侑子小姐宿醉的事情。

鹿驚曾送給壹原侑子一件伴手禮，那是他從編號HXH026世界帶回來的念能力物品，名叫產酒之泉。顧名思義，就是一種能夠產出酒釀的泉水。從那裏汲取出來的泉水，放置一個星期就能夠變成酒，種類隨機，都是好酒。

鹿驚當時覺得這產酒之泉會很合侑子小姐的心意，所以即使別的念能力物品也很珍貴，他還是打包了這個。

問題就是太合心意了。

侑子小姐雖然年齡不小——偷偷地想，千萬不能說出口——但她還沒有貴志和博雅懂事呢。

接連兩個世界的磨煉，不自覺點亮了某個技能的鹿驚無奈地嘆了口氣。他低下頭，看著放在膝蓋上的那張卷軸。

他的手掌慢慢撫過卷軸。

金色的卷軸在他手下化為金色的光點，徐徐逸散在空氣中。

“中原中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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